更新时间:2024-06-05 09:00:04
“昨夜半空袭,不知系何处被难。”
“午饭初罢,见敌机数十架掠空而来,后有我机数架追击。机枪之声密如联珠,闻之不觉胆寒。”
“一弹中魏姓民房,伤四人死一人,惨不忍睹。探悉昨日系炸沙坪坝、小龙坎、白市驿,完全炸完,死伤无数。”
周哲带来的抗战日记原件
随着泛黄的纸张徐徐翻开,竖着排列齐整的蝇头小楷旋即闯入眼帘,这是一本84年前的日记。尽管它的主人到底是谁,目前还尚未可知,但其记述的字里行间足以令无数重庆人感到悲愤和熟悉。
又是一年“6.5”重庆大轰炸纪念日。来自湖南长沙的收藏家周哲将这本写于1940年的日记送到了上游新闻,他希望用它为这个特殊的日子、为不屈不挠的重庆市民送上一份自己的敬意。
周哲带来的日记中有多处有关轰炸的记述
据资料不完全统计,从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重庆大轰炸期间,日军共出动飞机9513架次,实施轰炸218次,投弹21593枚,炸死市民11889人,炸伤14100人,炸毁房屋17608幢。在这灾难的五年半时间里,无数市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1941年6月5日18时18分,24架日机突袭重庆。此次轰炸,不仅直接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也制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间接死于轰炸人数最多的一次惨案,即震惊中外的“6·5”重庆大隧道窒息惨案。
而周哲本次带来的这本日记,在短短半年内就记述了日机来渝轰炸43次,也为日军当年在重庆犯下的累累罪行再次增添了有力的佐证。
300余篇日记手稿带你重回1940年
上游新闻记者见到周哲时,他刚下火车不久。从长沙到重庆,不远千里赶来,个中缘由和他手里的一本日记手稿息息相关。
“我喜欢、从事收藏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坐定后,周哲从背包里拿出了这本泛黄的日记告诉记者,自己是去年4月从同行手中得到的。
“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日记手稿,没太多注意内容。”周哲说,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再次拿起来仔细翻看了几页后,就觉得它有很多故事,“多看了一些后,我就发现这里面记述的主要的人和事,都在重庆。”
周哲向记者讲述自己在日记中的各种发现
摆在记者面前的这本日记并不算厚,封面完全空白。线装加向右翻页,足以说明其已经上了年纪。
周哲告诉记者,哪怕自己看得很仔细,但初读这本日记的体验其实很不好。“一是它的字很小,同时因为那个年代的日常习惯,它是半白话半文言的,并且还没有标点符号。”周哲说,读的过程中全凭自己的经验断句,这也很大程度上拖慢了阅读速度。
“第一遍粗略翻完,我发现,它记述的时间是1940年,并且只有十来天缺失了。”这也就是说,他手上的这本手稿仍有约350篇得以完整保存。
因为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多年,周哲对文字有着独有的敏感。他将这本日记复印了一份,并开始在复印本上对日记的内容进行批注。
周哲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断断续续的查阅和批注,花去了自己近一年时间。
日记的主人应该是一个文化人
花这么长时间,这是为何?
“增加标点符号、断句,只是批注的一部分。”周哲翻着厚厚的日记复印本说,既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时也是为了尽可能准确,日记原文中提到了相当多地名,“像巴县、木洞、东温泉,还有勉仁中学等等,我要么上网,要么去图书馆查阅志书、资料,核实这些到底是些什么地方。”
上游新闻记者细看复印本发现,周哲的批注中不光有黑红两种颜色,就连数字标号也有带圈和不带圈的不同。“像有圆圈的数字,标注的就是提到了轰炸的内容。有小括号的就代表日记的主人是如何关注时事的。他不光写到了看报,还提到了自己查阅县志的经历。”
等到这项工作结束,周哲发现日记和1940年重庆民众的生活有着很大的渊源。“它应该就是一个生活在重庆的人当年的日记手稿,并见证了这一值得中国人铭记的历史。”
周哲向记者逐一讲解自己在日记中的发现
在整个批注过程中,周哲内心的想法也在不停变化——从最初对内容的好奇,逐渐演变成也很想知道写下它的主人到底是谁?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日记的主人的名字,但从日记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他的生活日常,根据这些我觉得可以推测出他是当时一个很有学识的文化人。”周哲说,从记述看,这位日记的主人的家并非在城区中心,而是生活在乡镇;他应该还参与了部分当时的乡村管理,在当地还参与了学校的创建。
半年内记述轰炸达43次
“整本日记批注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其中很多记述都和当年重庆遭受的大轰炸有关。”说到这里时,周哲特别翻出了自己在日记复印本批注之外的另一份表格——他将日记中提到“轰炸”的内容提取出来,做成了单独的表格。
“他在日记中记录的有关轰炸的内容有43次。有的还写得非常详尽,比如(日军的飞机来了)炸了什么地方、自己目击到的情况,(报纸报道)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周哲说,每次读到这些内容,自己一方面对当年日军犯下的罪行感到愤慨,同时越发觉得这本日记的珍贵。
周哲从日记原文中摘录出来的《1940年记录日机轰炸重庆统计表》
周哲将从日记中摘录出来的《1940年记录日机轰炸重庆统计表》共分三栏:日期、批次数量和具体情况。
日期从当年的农历三月十八(公历1940年4月25日)开始,当日的具体情况是“昨夜半空袭,不知系何处被(遭)难。”
仅6天后,农历三月廿四(公历1940年5月1日),日记中就又出现了和轰炸有关的记述:“后由梦中惊醒,闻敌机多架之声,似在渝空,约二钟之久始去,投弹之声亦复不少。”
根据周哲的批注,农历四月二十(公历1940年5月26日),日记中第一次出现了前来轰炸的日机数量:33架。日记中的记述为“午饭甫毕,忽来敌机33架,不知飞炸何处也。”
值得注意的是,从农历五月十一(公历1940年6月16日)开始,一直到农历六月初四(公历1940年7月8日),日记中一共九次提到了敌机、轰炸等字眼,并且每次都有批次数量的记录。
周哲从日记原文中摘录出来的有关轰炸的记述多达43次
上游新闻记者特别注意到,从数量看,日记记述中有两次提到敌机数量都达到了80架。一次是农历五月廿一(公历1940年6月26日):“上午敌机八十一架,由屋顶飞过,连日轰炸,惨不堪言。”另一次是农历七月初七(公历1940年8月10日):“午后敌机三批八十余架向渝方飞去。旋闻爆炸声震天,不知系射枪弹抑(或者)炸弹也。”
周哲说,结合日记中有关其主人生活日常的记述,自己有两个推测。其一,他所在的位置因地处乡村,故并非日机轰炸的重点区域;在此前提下,日记中提到的敌机批次数量很有可能是他看到时照着空中的敌机数的。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这本日记的主人也有过跑进石洞躲避的经历。
他在农历八月十五(公历1940年9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昨夜天将明时,敌机又飞往渝,但余(自己)在梦中不觉也。上街未几,又来警报,到场中附近石洞中暂避,旋即见敌机两批先后向渝方向飞去。赓即闻炸弹声震地,不知何处被炸也。”
米价暴涨、征粮不停百姓苦不堪言
在批注完整本日记后,周哲发现通过其中的记述,还能清晰地看到80多年前生活在重庆的乡民的日常生活。“日记中对当时的米价、军粮征收带给老百姓的负担等,都有详细的记录。”
同时,透过日记的内容,也不难看出其主人当年还参与过部分乡村的管理工作。“比如,他日记中明确提到有公文需要找他盖章,也有乡邻请他去处理一些纠纷、矛盾,他还提到自己出具了调解的文书。”
日记中有不少有关军粮征收、百姓负担沉重的记述
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物价的惊人涨幅和普通百姓日益沉重的负担。
如在农历七月的最后一次日记中,其主人写到谷价已售至百元,“如此价值可与他物平衡增长也。若不晴,再涨未知。”周哲发现,此前日记有记述,春季时谷价才二十三元。
又如,日记中有记述:“上街闻又派军米(即军粮,下同)四十石。本乡即将各绅粮头次应领米款携往洛碛买上,人民负担何月可轻?”仅仅3天后,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又来军米四十石,在商派中,负担真重也。”从这些表述不难看出,这本日记的主人在军粮征集中还承担了一定统筹、管理工作。
期盼:我想让它回到家乡重庆
那么,这本“无名日记”到底有何价值?
随后,上游新闻记者和周哲带着日记咨询了市内多位文博专家。
“纸张、墨汁和字迹,还有行文习惯都和1940年前后该有的特征相符。”在他们看来,这本日记的主人应该是长时间保持有记日记的习惯,“很有可能,他当年的日记还不止这一本。”
有专家仔细翻阅过这本日记后表示,其史学价值值得关注。“一方面,它对1940年基层百姓的生活百态有了比较详细的记录,里面的不少记述对像重庆大轰炸这些重大历史事件提供了佐证,也是亲历者的旁证材料。”
与此同时,重庆图书馆研究馆员、重庆市古籍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王志昆表示,概括来说,这本日记有5大方面的内容尤其值得关注。
首先就是轰炸记录。它详细记述了半年内日机来渝轰炸43次,提供了日军在重庆犯下的罪行的有力佐证。
第二,日记很好地反映了作者的日常生活,包括他的家位于乡镇而非城区中心,他参与了当地的乡村管理,以及参与了当地学校的创建。
第三,作者详细描述了轰炸的情景,包括敌机数量、轰炸地点、目击情况和报纸报道的损失等等细节。
第四,我们可以从日记中清晰地看到当时的社会状况。比如,当时米价的暴涨、军粮征收对百姓造成的负担,以及作者参与乡村管理的情况。
第五,就是作者也记述了很多自己的个人经历,“像自己躲避轰炸的经历,以及对轰炸造成的破坏和损失的个人感受。”
在王志昆看来,这本日记不仅是对重庆大轰炸的见证,也是对当时普通人生活的真实记录。“为我们了解那个时代提供了宝贵的视角。”
周哲表示,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将把日记捐赠出来,让它回到家乡重庆
周哲说,接下来,自己还将对这本日记手稿做进一步的研究挖掘,“我希望能试着考证出它的主人到底是谁,他们一家的生活、经历,以及还有没有后人在重庆等等方方面面的关系,让更多的人看到一个真实的战时重庆。”
“从日记的字里行间,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记述的是抗战烽烟中重庆一家人的生活日常;所以我最终的心愿还是希望它能回到诞生的地方。”周哲也表示,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将把日记捐赠出来,让它回到家乡重庆。